小说两篇

时间:2023-09-21 14:00:15 来源:网友投稿

〔泰国〕派吞·谭亚 著

预言

唐静丽 译

它在这里已经很久了……

久到无人知晓它从何时开始扎根于此,连村中早已辞世的老一辈也曾说,自他们记事起它就是这般模样了。如今它变得愈加粗壮,枝干伸展出去,树根深埋地底并延绵周围领域,可以说覆盖了整个村庄的四分之一。在村子,一挖下去,保准能见到它的根。露出地面的,盘根错节,气根一簇一簇的,形成帘幔。这些景象都在向人们诉说,它是这个村里最为古老的生命体。

从爷爷奶奶到孙子孙女,村子里世代流传着关于这棵老榕树的离奇故事与传说。而且时间越久远,那些故事就越是诡异,这棵老榕树也就愈加显得伟岸、令人敬畏,以至于到了令人闻之色变的程度。摆在树底的神龛、拿来祭拜它的花环和供品的残迹乃至缠绕着树干的新旧绸布,形成了一道阻隔任何轻蔑冒犯的圣墙。从来没有人问过,为什么要拿这些东西去装饰它,也从来没有哪个老人家会教唆后人去伤害它,他们会且只会教导后代一如既往地信仰和祭拜它。

它在这里已经很久了……

而且还会在这里更久,假使它没有把权力的根茎伸向附近的一座大佛堂。这座耗资百万的佛堂曾让寺庙引以为傲,却被大榕树扩散出去的枝干挤压得不像样子。仿佛是这榕树在发出宣示,绝不允许任何东西爬到它头上作威作福。更糟的是,它的部分根茎已突破佛堂地面,造成地面多处裂痕,而且这些裂痕日渐恐怖,保不准佛堂哪天会轰然坍塌。

这是最恶劣的问题,也是对寺庙相关人员的挑衅,尤其是掌管寺庙的住持,神情看起来比谁都严肃沉重。

“是选佛堂还是选大榕树?”住持在寺庙委员会会议上抛出问题。

“没有别的选择吗,大师?”布乐——寺庙委员之一思量着问道。

“难道还有别的方法不成……想必大家也记得,不久以前我们试图在榕树和寺庙之间挖一条渠,用来切断榕树伸向寺庙地底的根茎。结果呢,现在佛堂地面的裂痕更多了。”话毕,这位中年大师长吁了一口气,一时间,一片死寂。

佛像前的大蜡烛燃烧着,映出橙红色的烛光。烛光照在众人脸上,清楚地显出每个人扭作一团的脸色。烛光下的每个人,神情与空阔佛厅的众佛像一样凝重。

“真要砍了那榕树么……”布乐害怕地再次发问。

“没有比这更好的选择了……咱们得先保住佛堂,好不容易建好的,至于那树……”提到榕树,住持欲说还休。

“那棵榕树……我也知道它很受大家敬仰,但权衡利弊后还是要砍了它。实在没法了,不管怎样,有什么后果我担着……”

住持说罢,叽叽喳喳的议论声顿起,要提出任何想法或者做出任何决定都太难了,没有人想过要对这棵大榕树如此不敬,但这一次……这想法是受村民尊重信任的大师提出的,他老人家这样说了,其他人也开始犹豫起来。

“要怎样……在场的每个人,有什么想法就说。”住持看到众人不语就再次重申。

“您认为合适,就按您说的办吧,我们也找不到其他出路。要是发生什么不好的事,也不会让您一人承担的,我们都愿意承受后果。”湾说道——众人之中最德高望重的长辈言语坚决,其他人也跟着同意。

“那就动手吧。看看要用什么方法搞,不能再拖了哦。”住持语毕就结束了当晚的会议。

那天晚上开会的消息就像干旱时节的野火一般,迅速蔓延开来,从第一张嘴传到第二张,再到下一张,不到第二天,就在村民间传遍了。此事非同小可,一下子就点燃了每个村民心中的恐慌和震惊。这真是小村子前所未有的糟糕事!

“早晚都得完蛋,你们就等着瞧吧……”村中的巫医巴朗对着众人咆哮道,“你们最终都得玩完……谁敢对这棵神圣榕树下手,必将自食恶果!到底是哪个小鬼,竟敢支持大师是非不分到如此地步!”老翁大声叫骂,眼神阴森可怕。

“那样做是正确的哩,老丈,大师选得对。您可别忘了那座佛堂价值百万,要不是大师,谁能建起来?您再好好想想吧。”布乐忍不住抗议,不管怎样他是站在大师那边的。

“臭布乐……你这个小崽子,就你还想班门弄斧呢?也不想想,那佛堂可以用钱来买,有钱还能建得像宫殿一般哩。但这棵榕树……这棵圣树,哪是钱可以买到的?你们呐,愚蠢……蠢人一个!”老翁更加暴怒,不停往下说。

“你们根本什么都不懂,真是不知天高地厚!请你们看清楚,这棵榕树藏有天地鬼神之灵,它树根的每一个洞每一根枝干里都埋着先人的骨灰,我们的世代祖宗都在里面。你们中有谁想去破坏这棵树,就等同于向天地鬼神挑衅,那才真是死定了……死定了……记住我的话,给我记好喽!哈哈哈!”巫医老翁疯了一般爆出的这些话,使得在场的所有人寒毛竖起,纷纷将惊恐和厌恶的眼光投向寺庙委员会一干人等。委员会众人还是坚持原先的想法,尤其是住持,即便面对这些指责和预言,也从未动摇过。

“咱们已经骑虎难下,没有退路了。生死由命,各位,都做好准备,不管怎样,大师还是在我们这边的。”湾安慰众人,语气坚决。

围绕着大榕树展开的批评与议论逐渐激烈起来。反对的一方中,有的拿各种古老传说来证明大榕树的神奇力量,让听者感到惊慌失措。有的则将自己听到的奇事讲得天花乱坠。那些娘迈鬼林鬼的故事被搬出来讲得滔滔不绝,仿佛整个村子都被包围了,遍地都是妖魔鬼怪的哀嚎声。

而后,这些呜呜的哀嚎声被剧烈的震动声覆盖,大型拖拉机在某天傍晚挺进村子了。被那笨重脚轮碾压过的地面立刻出现深深的印痕,简直吓坏了路过的村里人,而巨型白色峰刀所向披靡,分分钟砍掉挡在它前面的任何东西,丝毫不亚于地狱恶鬼的青獠。它与大榕树展开了战斗,每次进击时的嗞嗞巨响差点把村民的魂儿给吓飞……可怕的交战就要开始了。

寺庙委员会花重金聘请,才带来了这个笨重的大机器。它无所畏惧地前进,来到距离大榕树没几里的地方,锋利的白色铲刀举向空中,嘎嘎的声响像是示威。它现在就像是急红了眼的斗士,踏着泥土大喊着挑衅着前进。

帕楠山上的交战开始了。每双眼睛眨也不眨地盯着,突突狂跳的心脏夹带着兴奋。大拖拉机再次引发剧烈震动,而后却散尽锋芒迅速出逃。各位看官的预测最终以出乎意料的方式收场。

“拖拉机司机他怕鬼。”

这是认输后给出的简短理由。仅仅如此,关于大榕树的各种秘闻和奇迹再次响彻村庄,其声音甚至比以往还要大几倍。

“你说的是真的吗?阿峰。”阿樊不敢相信地询问起来。

“你见过我开玩笑吗?”阿峰反问,而后抄起酒瓶对上嘴一顿喝,清澈的酒水灌进喉咙后,才接着说道:

“怎么样……要不要一起干,工钱一人一半,我保证你能赚到整月的酒钱……这事儿小菜一碟……”他一边酷飒地说着,一边盯着阿樊索要回复。

“你疯了吗?阿峰。正醉着呢,别开玩笑了,你看那拖拉机都被吓跑了,就凭咱们两个普通人能干得过吗?指不定还没开始就被搞死了。我跟你直说,我是真怕。”

“喂……你呀胆子可真小,咱们年轻人有哪个是怕鬼的?你不是着急用钱吗?这次可是三千呢……咱们每人一千五,你就拿这钱去兰缎家求亲,肯定成功。她爸不是着急嫁女儿吗?好好想想吧,你到底要不要兰缎了?”

阿樊陷入沉思……是啊,自己早已认定这姑娘了,正缺彩礼钱求亲呢。但至今自己一分钱都没赚到,她爸一见面就催。还有那骑着新摩托的年轻警察,经常去勾引兰缎。再晚就来不及了!巫医巴朗的诅咒萦绕耳畔……怎么办!

“我还是有些害怕,”阿樊半推半就,“那巫医说昨晚有鬼入梦,就是那些附在榕树上的鬼,老老少少来了一群,哀嚎呜咽闹了一晚上,求我们不要伤害榕树。领头的还扬言,谁要是强行这么干,就拧断他的脖子!巫医每每入睡都会做这种梦,我这才怕的。”阿樊搬出这个新闻,一脸惊慌。

“那算什么,巴朗他老人家是巫医,老婆也变鬼了,一有什么他就拿鬼当借口。其实哪里有什么榕树鬼,这种事我听得多了去了,都懒得再听。他说那树有鬼,根本就是乱说,真有的话为什么那些大的香坡垒树全被砍光了?整片林子都再找不出一棵,也没见那些砍树工倒霉,反而变得更有钱了。好了,行还是不行,给个痛快。”阿峰再次催促。

“行。”阿樊声音飘忽,兰缎的脸庞浮现在他脑海中。

它在这里已经很久了……

它身上分布的每条枝干都无比茁壮,树干更是庞大到七个人都围不住,挺拔得如大山一般。气根汇聚而成的帘幔像极了森林苦僧散开的浓密胡须,每一根每一枝都努力向阳生长,逐渐壮大,令人生畏。每当强风掠过,就会带起一阵呜嗡的林风,好似魔鬼发出的一般。大榕树的每一部分都充满了震慑的力量,令人战栗。

阿樊的双腿因为害怕抖个不停,心脏都快跳到嗓子眼了,身子一阵冷一阵热。他一进入树荫底下,立刻感觉自己被笼罩住了,渺小得像粒沙子。抬头一看,握着斧头的手就湿黏发冷起来,潮湿的气息从树干缝隙中传出,进入鼻腔。他回头看死党阿峰,那人像没事人一样哼着小曲。

“先把它的分枝砍掉,在佛堂屋顶附近的那些先用马尼拉绳绑住再放倒。你们可得注意啊,砍完这些枝干后立刻涂上腐蚀药剂,两个月之内,它准会化为泥土。”寺庙委员的声音很近,但阿樊总感觉那声音小得像是从远处传来一般。

“阿樊你咋了?”阿峰操着大刀砍向榕树的气根,心情愉悦地问道,“得先砍掉这些碍事的树根,然后再上去清理掉所有枝干。要是不像你说的那样——我们还没开始就被拧掉脖子,十天工夫,我们就能把这里薅秃了。”阿峰边说边砍,他的话搞得阿樊心底里发毛。

村子的这棵圣树被这两个渺小的人挑衅了。其中一个年轻无畏,只要能弄到酒钱,他什么都愿意做;
另一个年纪相仿,却与前者截然不同,为人软弱自卑,可一想起心爱的姑娘,就立刻把恐惧抛之于脑后了。

仅仅过了三日,曾经茂密多枝的大榕树就被宛如蝼蚁的两人削弱了不少。在大半村民惊慌恐惧的注视下,在被诅咒不得好死的话语声中,两人依旧不停地挥砍下去。第六日,第七日,第八日,都这么过去了,直到今天第九日,也没见到有什么东西来制止住阿峰和阿樊手中的利斧。一直在监工的寺庙委员们终于开怀大笑,心里不似之前那般七上八下的了。

正午的日头火辣辣的,榕树另一边的枝干未被拽下地面之前,头顶的日光完全没有机会穿过树荫落到地面。现在,日光终于等来了它的首秀。阿樊与阿峰背对背站着,两人壮实的后背被汗水渍得黏腻,在阳光的照射下格外油亮。当阿峰举起斧子清理大树杈上密密麻麻的细枝时,突然咚的一声,碰到了陷在污泥中的一件硬物。这声巨响吸引阿樊立刻前来探看。

“阿峰,这什么啊?”阿樊着急地问。

“不知道啊,可能是块石头或硬铁吧?”阿峰声音沙哑,立刻用手去挖,不一会儿就挖到了这块手感阴凉的物体。

阿峰心脏狂跳,慢慢地用手把这物件撬了上来,阿樊也在一旁辅助。两人喘着粗气,感觉心脏都要停歇下来。

“坛子……骨灰坛!”阿峰激动地说。

“骨灰坛……还是个金坛子咧,阿峰!”当发现坛子是纯金打造的,阿樊简直有点语无伦次了。这金坛即使外层锈迹斑斑,且被泥土掩盖,依旧透着金光。

两人别有意味地对视,眼睛闪烁着雀跃的金光,阿峰一时不知该怎么办了。

“阿峰,咱们先把它藏好埋好,下面的人在盯着咱们呢。”阿樊点醒阿峰。

“今晚再来取。”阿峰声音微弱且颤抖,两人对这主意心知肚明。在阿峰把骨灰坛原地埋好的同时,阿樊大声告诉底下的人,是斧子碰到石头了。两人继续手头的工作,一边做一边思来想去,各自都渴望着在那大树杈上偶然发现的惊喜。

“今晚,咱们十二点在这儿见。”夜幕降临,阿峰与阿樊约定好后,就各自回家了。

围观人群间的缝隙迅速被后来的人填满,太阳从东边的林子升起,榕树底下散落着杂乱枯枝的地方几乎聚集了整个村子的人。

直挺挺躺在榕树枝丛上的尸体,从肉眼可判断,死亡时间至少有五到六小时,尸体的状况表明死者死之前有过剧烈挣扎。死者双眼暴突得几乎掉出眼眶,舌头暗青伸出嘴巴,脸颊两边布满鲜血,颈部有青色伤痕,仿佛是被人重击后用力勒死的。如果有人用树枝撬动死者的头,就会发现那头居然可以转动一周。但奇怪的是,尸体周围撒满了腐化的骨碎。

“唉……阿峰啊,真不该这样死掉啊。”某人悲痛地发声后,跟着的是周围一片咕哝声。

“我就说吧…… 我说得没错吧?一定会发生这种事!都瞧清楚了,我的预言成真了不是?哼……都已经提醒过了,就是没人信,还说我是冥顽不灵的巫医。现在可算看到了,阿峰他被拧断脖颈了。你们说是谁干的?为什么他会在这里死掉?难道不是因为大榕树的神灵?看吧,这就是冒犯榕树的后果,鬼神才让他死。你们可得引以为戒。看还有谁不肯信我的,哈哈哈!”巫医巴朗对着村民、住持和寺庙委员们的脸大声痛快地训斥,他说的话仿佛是总结陈词,用“死”来证明他一直以来的预测是对的。

住持的目光从眼前的尸体上挪开,抬起头一脸冷漠地扫视了围观的村民,冷淡却充满威严地说道:

“好了……大家到这边来,听我说一句。阿峰死都死了,管他是像巴朗说的那样被鬼拧断脖子还是怎么死的,这事以后再查。现在请大家振作起来,人终有一死,谁也逃不过去。阿峰既然死了,就算是结束他的罪孽了,至于他的遗体,我全权负责。大家不用担心,我和寺庙委员们会妥善处理的,但是……我希望大家先考虑清楚,不要一味相信某些事情。至于阿樊……”住持一时停住,转身看向阿樊,锐利淡漠的目光让脸色惨白的阿樊忍不住躲避。

“阿樊必须完成这项工作,这榕树只剩下一处枝干了……管它会不会再生事,你都必须干完,听清楚了吗?”话毕,这个中年僧人挥手示意围观村民让路,默默走了出去。

阿樊深深松了一口气。人群中再次传来喧闹的议论声……

心意

罗燕 译

店里只有两人,我和一个男子。不过,这仅指店里的客人,还未将老板娘以及她那看起来还不满四岁的儿子算上。这是我第一次走进她的店,饭菜味道估计不错,正好人也不多。我不喜欢人挤人的地方,这家店正合我意。

男子大概与我年龄相仿,从举止上来看是个不难相处的人。他不修边幅,穿着一条旧牛仔裤,身上的靛蓝色土布衣也已掉色泛白。我与他斜对面坐着。他点了一份九层塔炒饭。我要了瓶啤酒,已喝了半杯了。

老板娘体态微胖,年纪估摸不到四十岁。一张四四方方的脸上不见鼻梁,眉头紧蹙成“一”字。她正准备炒饭。店里没有服务生,她既要掌勺,又要上菜招呼客人。

小男孩坐在电视机前。我还没进来的时候,小家伙已经在那儿坐了许久。明亮的双眼注视着电视屏幕,一眨不眨。头发又长又直,棕中带红。脸上写着对一切事物的好奇和渴望。他看起来和我儿子差不多大。我不由自主地挂念起自己的孩子来。

我一口接一口地喝着啤酒,以缓解紧绷的情绪。冰沙一样的啤酒让我舒心畅快。我今天几乎没和谁说过话,就想好好放松一下自己。不知道一整天都不和别人交谈的人,算不算不正常。

男子坐在那儿,有时转头,与我目光相遇。他一直咧着嘴,笑容灿烂,好似千日红,花开不知谢。他怡然自得地坐着,和小男孩一样目不转睛地盯着电视机。如果没记错的话,正在播放的电视剧叫《聪明的一休》,我认得一休。小男孩的目光一直没离开过电视,一看到自己喜欢的地方,就咯咯笑起来,搭配一些兴奋的小动作。

老板娘给男子端来炒饭,接着给他倒了杯水,然后就朝小男孩走去。

“这回放完就要关电视了哈,”她略带严肃的语气,“今天都看两遍了。”

“不要!”小男孩回答她,眼睛依旧没离开电视,“这遍放完了还要再看。”

“什么?”她提起嗓门,手往桌上一撑,大眼瞪着儿子,“你到底要看到什么时候?”

“好看。”小孩子说着,对一旁的妈妈毫不在意。

她带着一脸烦躁回到店前,将空桌椅摆放整齐,嘴上嘟囔着,声音听不太清楚。不过,我猜应该是在唠叨小男孩和电视的事。

男子没理会桌上的那碟饭,嘴巴半张,露出和小男孩一样的笑容,目光锁定在电视屏幕上。

墙上的时钟显示已是傍晚七点三十分。店门前的公路上车辆川流不息,没有新的客人光顾。我把杯中的啤酒喝光,感觉轻松了不少,心情也愉悦了许多。我打算喝完这整瓶酒,再点份炒饭,吃饱喝足后就回住处,看几页书,然后上床睡觉。

今天是星期二,还有三天就到周五了。周五是我回家的日子,可以和儿子见面。我答应这次要带他去一家名叫“彩虹”的冰淇淋店。那家店的冰淇淋很好吃,经常坐满西方游客。儿子喜欢看西方人,说他们长得很像动画片里的人,不过有些人不好看,身材高大粗壮像夜叉。吃完冰淇淋,再带他去租一部动画片吧,我已经想好,就要迪士尼的。每个周六,我都会一整天在家陪着孩子,到了周日,再坐上车回来继续工作。我的每周,不过是跋涉五百公里来到这儿,从周一工作到周五,到了周末又返程回家看看孩子罢了。

此时此刻,孩子过得怎么样,我也不清楚。我没有太多选择的余地,平时只能丢下他只身来城里。工作和孩子,两个都那么重要,我无法二选一。不管怎么说,我的运气还不算太坏,应该说,是我和孩子的运气。无论如何,还有孩子的奶奶在。孩子和奶奶在一起生活快一年了,虽然不能天天见到爸爸,但奶奶的爱足够弥补了。他有得吃、有得玩,奶奶也会事事顺着他。每次我一到家,他就会跑过来迎接我,一跃上身抱住我后,说:“我好想爸爸呀……爸爸什么时候才能和我们在一起呀,什么时候才可以不用去那个地方上班呢……”

我无法回答他的问题,什么话也说不出口,只能强忍着哽咽和泪水抱紧他。孩子不说话了,我也什么都没说,两人就在彼此的拥抱中保持沉默。我觉得既幸福又悲伤,儿子也许和我有一样的感受。

一休一如既往地利用自己的机智解决了问题。录像一放到有趣的桥段,小男孩就放声大笑。我越看他越想念自己的孩子。他俩有很多相似的地方:身形差不多,神情举止也很像。尤其是痴迷于电视的样子,简直像极了。这种时候,无论是谁也拽不动他们,他们已经深深地陷在电视剧情中了。

男子开始舀饭往嘴里送,依然目不转睛地看着电视,快活得意的样子,仿佛也变成了一个小男孩。他嘴里塞满饭笑的时候,两个腮帮子就会鼓起来。

我想知道男子在想些什么,在一边嚼着饭一边看电视的时候,他是不是想到了什么特别的事,又或者,他只一心沉迷在剧中,根本没有心思再去想其他的事?他是谁,做什么工作,成家了没有?如果他有孩子的话,一定会很疼爱自己的小孩吧。我不知为何如此笃定,但我想,一定没猜错。

我任由思绪飞扬。独自一人的时候,我就会不由自主地胡思乱想。有时这些想象会让我黯然神伤,有时又让我喜不自胜,就像现在,让我觉得啤酒格外可口,店里的氛围也让我倍感融洽,有种莫可名状的温馨。

老板娘还在店前忙活,很久才瞟一眼孩子,然后无奈地摇摇头。不知道老板娘有没有丈夫,店里只有我跟他两个男人。我想,她可能是个寡妇,或者丈夫离婚走了,抛下她和孩子两人。我不愿继续想下去,那伤感的事会让杯中的啤酒变得苦涩起来。不过,生活总是会有着这样那样的悲剧。

一辆皮卡车掉头停在店门口,一群男女下车走了进来。老板娘立即上前迎接,笑得十分亲热,并询问客人的需求。新来的客人们找到一张空桌坐下,接着便商量要点些什么。

他们点了菜要了饮料后,老板娘急忙按照客人的要求去准备,先到后面饮料筐那里给他们拿饮料,顺便关照了下小孩,再次叮嘱道:

“这回放完了我就关了哈。你得去洗澡和吃饭了。”

小男孩毫不在意,舒展在脸上的笑容直到听到她的反复强调才消失。

“不要,我还要看!”

“都看一整天了,你还没看厌吗?”

“才不,电视好好看!”

“给我小心点,”她凶了起来,“再和我犟,有你好看的!”

老板娘也就只有这么点时间来应付他,说完便忙着去给客人做菜了。小男孩像个胜利者一样得意地笑了,随后又回到属于自己的世界里。

杯里的酒见底了,我还没有点餐,估计这下也要等上好一会儿了。只有她一人做菜,没有帮手,刚来的客人又点了好几样,看来一时半会儿,他们是不会离开的。

我有一会儿工夫没关注那个男子了。转头再次看他时,发现他仍然维持着之前的姿势,机械地将饭送到嘴里慢慢咀嚼,眼睛盯着电视,间或转去看看小男孩。他的脸上始终展露着心满意足的笑容。

浓郁刺鼻的香味飘来,将我的目光吸引过去。只见火苗呼呼向上冲,颠锅声、翻勺声咣当作响,老板娘麻利地放食材、加调料,动作驾轻就熟。

当客人们第一杯酒喝下肚后,说话的音量便大了起来,盖过了小孩和电视的声音。录像播完,屏幕上只剩下雪花点在闪烁跳动。小男孩转过身望向还在煤气灶前忙碌的妈妈。

“妈妈,播完啦。”小男孩叫嚷着。老板娘好像没有听见。

“妈妈,我还要看!”

不知道她是真的听不到还是假装听不到,不过,客人的说话声已经大到足以让她听不见孩子的声音。小男孩又叫了几遍,见妈妈无动于衷,便站了起来,把椅子拖去贴在电视和影碟机柜子边,再爬到椅子上。小男孩个头太矮了,尽管双脚踮到了最高,还是碰不到影碟机上的按键。

小男孩失望地嘟囔着,从椅子上跳了下来,四处张望,好像在寻觅能让自己够着影碟机的东西。我想站起来帮忙,又不敢,担心被小男孩的妈妈责备。

小男孩心急地踱步。这个时候,那个男子站了起来,径直向影碟机走去,伸手按了倒退键。他蹲下来和小男孩低声耳语,像是在说着什么秘密。

小男孩顿时眉开眼笑,满意地望着他,又惊又喜,小心地将椅子拖回原处,随后坐下,双手抱胸,屏息等待。

男子还没回到自己的位置,站在那儿等到影碟机传来咔嗒一声,又伸手按了另外一个按键,才回到自己的座位上。

小男孩高兴地冲着他拍手叫好。不一会儿,电视屏幕上再次出现画面。我偷偷地舒了口气,转过身把剩下的啤酒一口喝完。

我感到无可言喻的高兴,想请男子喝瓶啤酒,再随便聊聊。

不如先让他把饭吃完,等老板娘手头上的活儿忙完了,我偷偷给他点瓶啤酒,也许会比我直接走过去跟他攀谈有意思得多。对,我改变主意了,我要让老板娘给他拿瓶啤酒,也要冻成冰沙那样的,然后我再趁着他不注意的时候悄悄离去。

光是想想就觉得有趣,我心跳加速,心快蹦到嗓子眼了。我不敢转头看他,害怕他识破我的心思,只好低头盯着自己的啤酒杯。真是奇怪……我在杯子里看见儿子满脸笑容,那样子就像得到了称心如意的东西。

我再次抬起头,往那张桌子望去。

他已经走了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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